我站在桥上,看桥下的倒影。下起雨来了。雨丝细碎开我的影子。像针脚。这城市有时也会下青蛙。我记得有一次救了一只青蛙。它感激地向我道谢,并承诺会报答我。我不知道有没有收到它的报答。起码在各种意义上我都没有发现。
右手边通往城门,有时会有一两个旅人从那里过来。每天,这座桥上通过多少人,我何尝没有听见过有人在我的耳边发出深深的叹息。但我仍旧是看着桥下水中的影子,这是我的一个习惯。我每天傍晚来这里,雷打不动。因为此地此时此刻我能获得心灵的宁静。它让我保持与这个城市相同的呼吸。它提醒我,多少人。
我转过身,一个穿斗篷的旅人与我擦肩而过。我听见他从帽子下喃喃一句我听不懂的话。像谶语。这世上有多少事情是我无法理解的。就像我的脚跟扬起的尘土。又像水面上的雨脚。我抬起头,清凉捧洗着我的脸,愿我在浑浊之中清醒一点,圣洁一点。
我走进平时最喜欢的酒馆,老板向我打招呼。“午安。”他从来没有向我说过晚安。狡黠的眼神,他从来能把最合适的东西卖给最合适的人,以及最合适的信息。
他就像这个城市的神经节点。像蜘蛛一样形状张开的神经结。
我点了一杯平时最喜欢的混合酒饮。“最近的生意如何?”他问我。老实说,生意就从来没有好过。我做着肮脏、琐碎的工作。有时跟踪,检验忠诚;传递一个信息,或传递一样物品;调查某人的身份;偷一点无关紧要的小东西;跑腿;还有的时候揍人。
我摇摇头。“这次的活儿更加无聊。”老板向我投来同情的目光。
看得出来他的生意很好,在两种意义上。我在人声鼎沸中用手护着我的脑袋。
“是一个普通人,我也不知道他的家庭为什么要委托我做这种事,像长不大的孩子。”
像长不大的,孩子。老板向我比划着。脸上是调笑的笑容。他用手说话,他是我们这里最能说话的人。
“我以前也有一个孩子。”
是啊,我点点头。“你多么温柔地待他,可惜他被切碎成了十几段。”
“我不明白孩子为什么长不大。”
否则你也不会成为这副模样。这世界上我们无法理解的事情实在太多了。
“这世界上我们无法理解的事情实在太多了。”我说。
“嗯,”老板点点头。
“你晚上还来吗?”
“也许,”我说,“如果我解决了这件事的话。”
可这件事并不好解决。我不禁怀想起上次事件暴乱的二十四岁学生,他们处理起来比真正的成年人要简单。
这个男人,三十三岁,在公会上班,梳着一丝不苟的发型,穿着一丝不苟的衣服。
“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派你来监视我。”他说。
“我不是来监视你,我是来与你合作的。”我说。老实说,我也不明白他的父母为什么要委托我来监视他。
“他们说你精神有点问题,有时候发疯。”我说。
“哦得了吧,”他说,“我是个老实人。”
他们希望我解决这件事。
“你和父母的关系如何?”我问。
“很好,我与他们相处非常融洽。”他答。
然而假如是这样,他们出于什么动机做出这件事?
“你有没有觉得受到他们的束缚?”
“没有。”他回答得很果断。
就本质而言,我很难找到他异常的痕迹。起码到我离开的时候,我都是这样认为的。
第二天我又去看他。他在整理文书,和计算账目。
“你算得很快。”我说。
他“嗯”了一声点点头,仍然聚精会神地计算着。
说实话,这是我接过的最无聊的一个委托。再没有任何委托比这一个需要我做更少的事了。
我就只是坐在边上,看着。
过去一会儿,他算完了,转过头来看我。“你没有自己的事么?”
“这就是我的事。”
“我去上厕所。”
他离开的当儿,一个美丽的女人走近来,向他的座位上张望了一下,又离去了。
“有个女人找你。”等他回来后我说。
“嗯。”他也只是嗯了一下。
“她好像很喜欢你。”
“那又怎么样呢?”
“你不在意?”
“不在意。我为什么要对女人感兴趣呢?”
“原来如此,”我舔舔嘴唇。“这和你的父母有关系么?”
“没有关系。”他十分冷淡地答道。
“下班后有兴趣去酒吧喝一杯么?”
不可能,没有男人会对女人不感兴趣。除非他是一个同性恋。我希望能找到证据证明这一点。
经过后续的调查,遗憾的是,我越来越发现男人是一个正常人。他不是对女人没有兴趣,只是他对女人的兴趣低于普通人的平均水平,但这也在正常范围以内。他正常上班,正常吃饭,与人正常交往,我实在找不到一个他不是正常人的地方。
这可为难我了,我的调查结果并不会欺骗我。我甚至曾跟踪他下班回到家里,偷听他和父母的交谈。
我又去找他。他像是见到了另一个人一般,大吃一惊。
“你怎么又来了?”
“我是来做一个了断的。”我说。
“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?”
“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。”我说,“我只是受够了,我觉得你是一个正常人。”
“我当然是一个正常人,”他颤抖着说,“但是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?”
“嘿,”我说,“我们之间可能存在些误会。我们……”
他拔出了枪指向我。
我们之间可能不存在误会。
我举起了双手,说,“我觉得你是正常的,你的父母是错误的。”
“你明明知道我的秘密,为什么还要来烦我?”男人愤怒道。
“我不明白什么秘密。”
这时,我发现他的瞳仁发生了变化。
“那天晚上走出酒吧之后——”
从窗户看去,太阳快要下山了。
“我从来没有晚上的记忆。”
我这样说,这话是真的。我从不记得自己晚上做了什么。
说时迟,当夕阳的余晖消失的瞬间,我掏枪射中了男人的头部。
我冷酷地又射了几枪。
我不喜欢点三八口径,我更喜欢点二三口径,因为我更喜欢后者的弹道。
男人抱着头发出尖叫,“爸爸,爸爸,不要……”
我的电气弹并不会像普通的子弹那样爆开,而是会产生强大的电流,进行颅内刺激。
“很遗憾,我不能就这样扔下委托不管,”我说。
“那天晚上你向我吐露了小时候的事情。果然在那种情况下你才会出现。父母的虐待,相互之间的争吵,可是完全把罪恶吸纳于一身,未免有些说不过去。因此,你的每次出现都是与他人刀刃相向。”
“为何要把洋娃娃移植到身上来呢?”
男人发出稚嫩的啜泣。效果看来并不好。我掏出盘在腰间的神经鞭抽了上去。
“啊!啊呀!”这个灵魂,准确地说是洋娃娃上面的灵魂哀嚎起来。
神经鞭,这一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科技制品,可以对神经产生较强的电流刺激,有助于促进人格的融合,就如同电刺激可以促进细胞融合一样。
我不断地抽打男人。他像是虾米般不断改变身体的姿势。有的人依靠言语来治愈他人,而我依靠行为。
社会不需要分裂的灵魂,而想要他们整一。准确地说,我真正的委托就是这个。
我抽打,抽打,抽打着男人。每一击都非常有力而精准。希望他像液体一般渗入岩石。
啪!啪!啪!啪!“啊呀”……
几个小时后,男人眼神空无,一动不动躺在地上。我疲惫地垂下鞭子。我发现他的瞳仁发生了变化。窗外的晨曦即将出现,我将把现场交给我的搭档。他的那一半球即将休息完毕,而我将要陷入沉眠。这就是我们海豚脑的运作方式——昼与夜的无尽轮回。金色的雨珠随风洒了进来,洒在我和他的身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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